2013年7月30日 星期二

加藤嘉一「安倍經濟學」: 淡/「修憲」:人民


三國+1

日本參議院選舉側記

2013年7月,我在參議院選舉的前一天上午回到日本。第二天,日本國民將對「安倍經濟學」(Abenomics)進行一次「審判」。
傍晚,我去了東京新宿站以南的紀伊國屋書店 (Kinokuniya,日本最大的書店)。逛書店可以知民情,書店是社會認知興替變遷的縮影。針對眼下的選舉,書店特意開闢了兩個區域:一個是「安倍經濟學」,從中可以清晰地分出讚美和反對兩個陣營;另一個是「日本國憲法」,也是修憲派和護憲派兩種聲音對立。
我的目光掃過這些書籍,心想言論自由固然一件好事,但它不該成為使得言論環境陷入二元對立或兩極分化的催化劑。那些被淹沒的或者乾脆就沒有發出的第三種、第N種聲音也不該被忽視。事後看,日本選民對這次選舉參與率證實了我的擔心——也許沉默的才是社會的大多數。
最近一段時間,我在美國明顯地感到「安倍經濟學」正在提升美國輿論對日本的關注甚至期望,回到日本,我也同樣體會到安倍的積極刺激經濟發展的政策正給日本民眾帶來信心和希望。這些自然是好事。
晚上,我乘坐山手線到繁華的惠比壽,跟一名今年三十歲、小有名氣的財經記者吃晚飯。本來打算去一家著名的日式烤肉店,結果排隊的人太多。我們決定換一家,還是特別擁擠,勉強才坐下來。
我問他:「平時人就有這麼多嗎?挺熱鬧的。」他答:「周六 嘛,不過,從街頭觀察,最近經濟景氣了一些,可稱為『安倍經濟學』的短期效應。」在我們隔壁,七個男人大吃大喝,毫不擔心口袋裡的現金,不斷加點酒肉,大 聲談論時事。「短期效應?」我接着問。「是啊,超寬鬆的貨幣政策有了,股市回升了,日元貶值了,但企業自身的競爭力並未提高。物價上漲,但工資不漲,這樣 老百姓日子會變得更加艱難,只是現在還看不出來。財政政策似乎也在擴張,追加了總額10萬億日元的預算,用來刺激經濟,當前的景氣有望持續到秋天,所以 IMF預測2013年日本GDP增長將達到2.0%,是G7成員國中最高的。但是具有長期影響的戰略改革,要等參議院選舉後才能見分曉,前景並不樂觀。」
他的闡述在質疑「安倍經濟學」的人群中很有代表性。他們普遍認為,安倍經濟學沒有解決長期困擾日本經濟的根本而深遠的問題。這位記者說,「安倍經濟學就像一些奧運選手有意或無意使用的興奮劑,短期內有效,肌肉被強化,但醒過來之後立刻意識到副作用與後遺症,甚至後悔。」
花旗集團(Citi)在日本的一名高管藤田勉 (Tsutomu Fujita)最近寫了一本書,《貨幣寬鬆政策憑什麼被高估——被政治憐憫的日本央行的實力與局限》。他寫道,「安倍政權的經濟政策促進日元貶值、股票升 值是事實。但安倍經濟學絲毫沒有解決日本經濟真正的病根。日本經濟結構性問題的本質在於失衡的人口年齡分佈、低迷的產業國際競爭力、以及膨脹的財政赤字 等。況且,央行採取寬鬆的貨幣政策,往往放鬆決策者的心態,弱化其改革意志,使本來應該推行的改革議程滯後不前。」
藤田勉認為,日本政治家們爭論的問題不該是「將通脹目標設定為1%還是2%?」,這是讓日本央行成為替罪羊的做法,不僅不可取,還會把百姓的視線從政府不願面對的問題上轉移。決策者應該討論的是,「為了使經濟增長率長期提高到2%,該採取什麼樣的改革政策?」
我的看法同他們兩位的觀點相近:日本必須解決經濟的結構性 問題。這將是一個長期過程,需要從提高企業國際競爭力、培養能夠適應全球競爭的人才、以及強有力推行深刻影響年輕人消費習慣與未來心態的財政重建三個方面 着手。為此,日本需要放寬各種市場管制、建立外國企業家願意投資的開放的商業環境、戰略性地吸引海外優秀勞動力、激發日本女性與高齡者在職場上的潛力等。
中國正面臨經濟增長放緩,不過中國新一屆政府似乎並沒有過多地把短期的增長波動放在心上,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謀劃長期性改革上(有可能在今年秋天出台)。經濟學家將「李克強經濟學」概括為:不使用刺激措施;去槓桿化;推進結構改革。在我看來,這非常值得日本借鑒。
7月21日,周日,投票的日子到了。整個下午,我拿着一瓶 水,跑步觀察東京城的這一天。晴天,炎熱,周末。幾乎沒有一個行人在談論選舉,何況政治。偶爾路過投票網點,不熱鬧,沒排隊,幾個人進去,幾個人出來,遠 遠不及東京地鐵里的繁雜與擁擠。東京地鐵里的喧鬧忙碌與與政治氣氛的冷淡之間形成強烈對比:在日本,政治在普通民眾中似乎也沒什麼市場。
投票前,日本各家媒體對本次選舉投票率預測都不樂觀:「不 會很高」。日本採取間接式的議會內閣制,選民並不直接選舉首相。果然,今年參議院選舉的最終投票率僅有52.61%,意味着一半選民(選民不等於國民,在 日本,20歲以上的國民才有資格參與投票)的想法無法在選舉過程中得到反映。這樣的選舉能叫做民主政治嗎?當然,任何合法的選民都有不去投票的自由。或 許,這種自由比那種民主更加寶貴。
自民黨大勝,民主黨大退——晚上8點左右,各家電視台開始直播選舉結果(投票到晚8時止),討論未來政治走向。
最終結果是,安倍領導的自民黨贏得65席,與自民黨聯合執 政的公明黨獲得11席,兩者合起來達到76席,加上之前已有的議席,共計135席,超過參議院半數(122席)席位。民主黨只獲得17席(至今最少),之 前因黨首、大阪府知事橋下徹(Toru Hashimoto)的不慎言行而陷入混亂與分裂的日本維新會只獲得8席,而一貫反對修改憲法,曾與民主黨聯合執政的社民黨只獲得1席。
值得關注的是日本共產黨奪得8席,可謂突飛猛進。這耐人尋 味的結果讓不少國民感到驚訝。共產黨在選舉前夕的聲明中稱,「是推行以國民收入和就業為基礎的經濟政策,還是優先考慮財界利益的安倍經濟學?越來越多的選 民對我們給予了信賴和期待,他們認識到,共產黨能夠切實阻止安倍政權一意孤行、為所欲為的行為。」
從選舉結果來看,本屆參議院選舉對接下來展開的政治議程帶 來的最大影響是終結了「扭曲議會」——2007年起,持不同政見的政黨或政黨聯盟一直分別控制着日本議會參眾兩院中的一個,加重了日本的政治癱瘓。自民黨 公明黨執政聯盟在眾參兩院均擁有多數的局面有利於通過各種法案,克服政策瓶頸。
在選舉活動中,安倍晉三始終強調為了實現「日本復活」,需 要的是所謂「政治穩定」。言下之意,只有克服「扭曲議會」,讓自民黨和公明黨控制參眾兩院,日本才能走出經濟不景氣,走向強大。安倍經濟學給日本經濟帶來 的積極效應,使日本民眾更加願意支持安倍晉三及其政黨,實踐其改革設想。
自民黨壓倒性的勝利也賦予了安倍更大的自由,使他有可能推 動其最大的政治信念——修改日本現行憲法第九條,即永久放棄國家發動戰爭、武力威脅或以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此前,自民黨在2013年4月 27日,拿出了七年以來的第一份憲法修改草案。內容有,自衛隊改名為國防軍;許可行使「集體自衛權」(按現行憲法解釋,日本不能行使「集體自衛權」);明 確天皇定位為「日本國元首」;將尊重國旗國歌義務化。
安倍晉三能否實現自己修憲使日本成為「正常國家」的「日本 夢」,變數無處不在。日本民眾願意讓他走多遠也仍屬未知。選舉結束的第二天,一名自民黨議員對我說,「公明黨在修憲問題上的立場與我們不同,自民黨內部也 不能說是鐵板一塊,隨時都會有分裂的可能,再說,選民也不可能輕易地認同改變憲法中的現狀。」
我在此前的專欄文章《日本倒向「右翼」了嗎?》指出,「日本修憲派實現他們自身政治目標的最大阻力不是來自中國、韓國的外交壓力,恰是來自日本國內對國家主義的厭煩和警惕。」此刻,我依然堅持此觀點,修憲過程不會那麼順利,即使安倍政權掌握了參眾兩院的多數。
從對外政策的角度看,安倍晉三是否參拜靖國神社是繞不開的 話題。根據日本最大報紙《讀賣新聞》在選舉剛結束的7月22-23日舉行的緊急全國輿論調查,46%的回答者認為「應該參拜」,36%的回答者認為「不該 參拜」。在分裂的民意麵前,安倍晉三究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迄今為止,他沒有名明確表態到底去還是不去。半個月後的8月15日又逢日本終戰紀念日,安倍會 做些什麼?
高度關注安倍是否參拜靖國神社的不僅是中韓兩國,這些天我 更多接觸到的警惕之心來自美國華盛頓方面。大約兩周前,一名研究東亞問題的美國學者在波士頓私下裡對我表示擔憂,「在歷史認識問題上,美國恐怕幫不了日 本,這與領土問題不同。華盛頓很擔心日本在這個問題上惡化與中國的關係,這是美國政府不想看到的。」
在日本,外交往往不易成為選舉的焦點。作為一名選民,我發現拿外交目標或成果當「拉票工具」的政客是罕見的。因為,根據外交政策選擇黨派投票的選民也是罕見的。
舉一個例子。從當前尖閣諸島(中國稱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 問題的角度看,安倍晉三基本繼承了之前民主黨野田佳彥內閣的政策,即日本中央政府對該島進行國有化是合理的,中方應該停止向該島附近派遣公務船等挑釁行 為,這樣不利於維持穩定的日中關係。從「自民黨大勝、民主黨大敗」的結局看,日中關係或外交政策,基本沒有影響選民的投票行為。
不過,據我觀察,雖然安倍在外交政策上被視為鷹派,但與野田相比,他始終更加主動地表示「願意就尖閣諸島問題跟習近平主席交流,對話的窗戶是開着的」。
安倍上台以來,日本高級外交官也定期訪問北京,與中方磋商,尋找日中首腦會談的契機。比如,7月28日,日本內閣官房參事、安倍的外交顧問飯島勛公開說7月13至16日訪問了北京,與接近習近平主席的幾個要人進行了會談,並表示「日中首腦會談為期不遠」。
可想而知,安倍晉三對於日中關係的「重視」對自民黨的「人 氣」來說沒有什麼加分,也沒什麼減分,這一方面產生於日本輿論看待中國崛起中的複雜心態,另一方面源於安倍在其對華言行上刻意保持的平衡,即「可以表示重 視,交流是必要的,但不能過了,過了就被國內對華強硬派抓自己的尾巴,不利於實現修憲這一政治信念」。
至少從現階段的輿論動態看,在日本,「離中國近」、「精通中國」、「對華友好」絕不是能夠贏得選民支持的姿態。領土危機仍未解決之際,政客普遍在對華政策上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謹慎。
值得一提的是,與以往不同,這屆選舉解禁了「網絡選舉」, 即不管是競選者還是選民,都可以在網絡上進行選舉宣傳活動,比如,競選者在Facebook上宣傳自己的政治理念,選民在Twitter上支持某一個候選 人等(這些舉措之前是被禁止的)。據悉,這次的433名候選人當中,九成以上的人通過社交網絡展開了選舉活動。
原來單向為主的選舉活動日益雙向化,說明網絡正在重塑政治 遊戲。比如,有些年輕候選人放棄了傳統意義上的選舉活動,集中精力在網上與選民互動,點對點、近距離地討論熱點問題。競選者與選民之間的互動如何影響選舉 結果,能夠在何種程度上促進老百姓對政治的關心度與參與度,將是未來可探討的議題。我個人認為,對於長期陷入政治不穩定的日本、長期持有政治冷漠態度的日 本人來說,網絡選舉或許可能成為日本政治重獲「元氣」的途徑之一。
選舉結束的第二天早晨,我在東京代代木公園附近跑步。一切恢復正常。上班族依然那樣忙碌,東京城依然照常運轉,大社會依然那樣有序。
加藤嘉一(Kato Yoshikazu)是「80後」日本作家,曾在中國學習、生活近十年,著有《中國的邏輯》《愛國賊》《日本鏡子》等,現在美國哈佛大學訪學。「三國+1」是加藤嘉一在紐約時報中文網的專欄,記錄他對日本、中國、美國三個國家及其互動的觀察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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