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7日 星期一

孫康宜 日本文學懷古 1982






Kang-i Sun Chang分享了李紀祥相片39分鐘 · 李紀祥


日本文學懷古孫康宜我最羨慕日本詩人芭蕉(1644-1694),羨慕他一生如流水行雲,飄零天涯,於崇山峻嶺之前,清流激湍之側,懷古詠情。他遊跡所至,形諸筆墨之外,更視旅行為生命旅程之象徵。他那種朝“行”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令我深為感動。

多年來夢想能像芭蕉一樣,遊歷一番日本文學的流風遺跡。去年6月,普林斯頓大學的李英雄教授(Professor Ian Hideo Levy)正在日本度假,為了慶祝他《萬葉集》英譯本(The Ten Thousand Leaves: A Translation of the Man Yoshu,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1)的出版,來信邀我同遊《萬葉集》的故地飛鳥。我建議除飛鳥外,也包括芭蕉北上旅行的起點千住以及大津的芭蕉墓。又因為宇治是《源氏物語》最後十帖的根據地,大阪是井原西鶴(1642-1693)的小說世界,於是又增加了上述兩地。日本文學懷古的美夢終於得以實現了。


我於7月6日抵達東京。當晚雖疲憊不堪,卻身不由主,想立刻去千住看個究竟。據聞,千住區一如中國的秦淮舊地,是騷人墨客酒食徵逐之處。於是,飯後即與李英雄自高田馬場馳乘地下鐵東行。約40分鐘抵上野站。只見街道喧鬧,行人不絕,多閒蕩無聊者。我不禁想起西鶴筆下的町人(注:商人)生涯,這裡雖非大阪,但《好色五人女》中所描寫的小人物不就在這種“下町”環境裡飽經滄桑的嗎?如今身歷其境,反覺一切似在夢中。梁啟超當年寫《祈戰死》一文,想是以上野這條街道為背景的,真令人流連不忍離去。

我們安步當車走過無數花街小巷,到了千住,走進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樓,只見處處懸燈結彩,坐滿了各色男女,飲酒輪唱。我們入座不久,酒店主人立刻含笑而來。他以為李英雄不懂日語,就望著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話。我一時心急,完全不解其意,只聽見他直說什麼“下町,下町”的。這時李英雄便搶先用日語向店主說:“其實我是她的翻譯。我們都很喜歡下町,這兒的人最豪放不羈了,請不要介意。”接著就點了一壺日本酒。原來主人誤以為我是日本人,他 ​​​​ 怕美國人嫌“下町”人太隨便,希望我能向李英雄說明“下町”的好處。豈知金發碧眼的李英雄卻能說一口道地“下町”腔的日語,真使主人驚異,當我初入座時,確有些不自在,慢慢才習慣於那充滿酒色財氣的環境。不久,夜已深,輪到李英雄獨唱,他居然唱出那支風行日本的流行曲《東京、大阪》來,惹得在場酒客拼命拍掌,狂吟豪飲個不停。遙想300年前,芭蕉就在附近與他的“下町”詩友灑淚作別北上,由白河之關經松島、平泉、象瀉而抵佐渡島,環繞日本一周。芭蕉臨別千住寫出的那首俳句,至今傳誦不已:春去鳥兒啼,魚目含淚多。(《奧州小路》)次日我與李英雄乘“新幹線”西行,草草遊過京都。7月9日由京都乘小火車至大津,看過義仲寺內芭蕉墓後,就連夜趕到大阪去。大阪是芭蕉一生旅遊的終點,又是西鶴小說中所描寫的町人城市,所以格外誘人。我們在大阪遊禦堂筋街,訪道頓崛,並登高100多米的通天閣。7月10日那天是我們訪遊萬葉故地飛鳥的日子。清晨,先自大阪馳乘公共汽車至法隆寺,再換車往明日香村(即飛鳥)。走出車站,只見那號稱“大和文化發源地”的大和盆地已成了一片稻田村落。真令人難以想像,遠在1000多年前(公元六七世紀),這片稻田原是建滿龍樓鳳閣的大和皇宮所在,其高堂大道皆仿長安城而建,但今日卻落得斷井頹垣,散佈田間。思及此,更加深信只有文學才是永垂不朽的。古時的皇宮瓊台雖已成過去,惟《萬葉集》中那歌詠大和文化的4000餘首抒情詩歌至今存留,成為那段歷史的永恆印記。有《萬葉集》權威李英雄做嚮導,真乃三生之幸。一路上李英雄不斷背誦著古人的《長歌》、《短歌》,又指東指西,頓時將一部《萬葉集》的神話典故說的津津有味,聽得我的一顆探奇窺異的心樂不可支。我們一邊說,一邊沿山路而行,約兩小時才爬上飛鳥的最高峰“萬葉展望台”。我居高臨下,滿目蕭然,想起前日在大阪通天閣上所見的市景,覺得一切都判若隔世——那兒是行商作賈的世界,這裡卻是深耕易耨的稻田,兩種境界,兩種情懷。西鶴筆下的大阪町人總是千憂百慮,汲汲奔走,但飛鳥的鄉村老農如閒雲野鶴,終日面對碧水青山,怡然自樂。李英雄彷彿知道我此刻的心思,就笑著指向面前的三座大山說道:“那就是著名的大和三山——香久山、耳成山和畝旁山。傳說中這三座山自古較長競短,明爭暗鬥。表面上它們似乎和平相處,實際上在這山色水聲之間,有許多不可告人的恩恩怨怨哩!”說著又指向香久山道:“公元7世紀時,舒明天皇就是爬到那山頂上去歌誦大和國度的表里山河的。記得《萬葉集》第二首嗎?那首詩就是記載這回事的。”我想起詩中曾提到此處炊煙裊裊的大和暮景,眼前可不是依然浩若煙海,沃野千里?真令人感慨萬千,物換星移,而這個錦繡山河卻依然故我,使我們今日仍能登此山中,藉著《萬葉集》的詩歌來捕捉過去。我坐在“展望台”上,瞑目凝神,頓覺時空恍惚,回憶起芭蕉北上途中所寫的一段:面對著千古遺跡,彷彿看見古人的一切心思情意一一展現眼前……我不覺欣然而淚下…… (《奧州小路》)中午時刻,我們開始緩步下山。途中偶見一塊巨石,上刻有《萬葉集》裡的一首詩:明日香風吹,採女薄袖卷,京城今遠去,一切皆徒然。(卷一,第51首)細讀之下,玩味不已。原來這首詩是8世紀初日本遷都奈良以後的作品,因為詩中明明直呼“京城今遠去”。據說山間路旁還有許多這一類的詩碑,使人讀後產生一股強烈的歷史感。我們沿飛鳥大川繼續南行,過了飛鳥大佛,暫時坐下休息。遠望過去,一條條羊腸小徑,杳無人跡。李英雄說:“這裡到處散佈著大和皇宮的遺跡,單單神社就有幾百座,數不勝數。今天太累了,就只領你到川原寺跡去吧。”又說:“第七世紀天武天皇就在川原寺廣集和尚抄寫經書的。”我們起身繼續南行,向右轉,過明日香村役場,到了一座寺院前。心想,這一定是川原寺跡了。果然,寺前兩排宮柱殘跡就隱藏了多少滄桑橫流的歷史!《日本書記》曾記載那位熱愛中國文化的天智天皇於公元7世紀年間在此大興土木,重修寺院的經過。正想著,李英雄突然嘆道:“可惜現在不是秋天。否則今天訪川原寺跡就更有文學意味了。你知道嗎?日本詩人多寫春秋之景,不寫炎熱節氣。尤其是秋季,更為古來詩人所好。記得吧?日本文學最早的一首歌誦秋季的詩正是川原寺時代女詩人額田王所寫的。那首詩出在《萬葉集》第一卷,詩人把落葉知秋,暮色蒼然的景緻描寫的多麼動人!後來《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也受到影響。”說著又自言自語道:“可惜現在不是秋天……” 日暮,順道看過持統天皇陵與天武天皇陵,就匆匆趕回大阪。第二天遊奈良東大寺諸神廟,總算把《萬葉集》後半部的背景也涉獵了一番。7月13日是預定遊宇治的日子,出發前夕在大阪旅館中,獨自躺在床上,直想著《源氏物語》的《宇治十帖》(第45帖《橋姬》至末帖《夢浮橋》,俗稱《宇治十帖》)。回想書中描寫的種種錯綜人情與陰陽差錯的人生際遇,就激動得無法入眠。睡不著,就索性爬起來看小說。心想若將《源氏物語》的重點重新把握住,或對次日的宇治之遊有幫助。於是伸手就從旅行袋裡抽出林文月的中譯本第五冊,坐在床上,就夢遊也似地看起末帖《夢浮橋》來。一部《源氏物語》可說以最後的《宇治十帖》最為感人。至此,主人翁光源氏已經去世,改由柏舟私生子薰之君與光源氏的孫子句宮充當書中的主要人物。薰之君過分老成持重,遇事懼而不前;句宮卻一味地好色風流,隨心所欲。兩人性格上各有缺陷,沒有光源氏那種好色不淫的中庸之道。表面上,句宮在男女愛情上恆佔上風,其偷香竊玉、纏綿縱恣的本領確比薰之君高明,但終於兩敗俱傷,在人生舞台上,兩人都無法擺脫痛苦,皆為創巨痛深的失敗者。《宇治十帖》的女主角浮舟令我同情。她是全書中最富於悲劇性的人物。她的一生充滿了矛盾,給人以藕斷絲連、浮生若夢的感覺。浮舟愛情真切,在薰、句兩人之間進退維谷,終於決定殉情,投身宇治川。後來自殺未遂,又毅然落髮為尼。這風風雨雨的前因後果都較書中其他女性的遭遇來得動人。相形之下,那位光源氏終生戀慕的繼母藤壺氏尚嫌過分悠閒貞靜。朦朧月自不乏佳人風韻,卻不能給人一種夢魂顛倒的悲劇感。這樣邊想著浮舟生涯,就心不在焉地看完了《夢浮橋》。想來這末帖《夢浮橋》含有極深的寓意。人生本是由一段段浮橋似的夢幻環接而成的——其起始、糾葛、發展都繁複莫測,直似夢境一般,令人難以把握。難怪小說家谷崎潤一郎(1886—1965)曾藉用《源氏物語》“夢之橋”一意象來象徵人間種種錯綜矛盾的關係。而在《萬葉集》裡詩人早就將男女情愛、人間恩怨比成忽連忽斷的板橋了。想到自己就將要看到那座千年以來象徵人生的宇治橋了,心裡就十分興奮。這樣羽化登仙地胡亂思索了一番,不知何時已進入了夢鄉。次日清晨由新大阪站乘“新幹線”至京都,匆匆用過早點,即轉上“京阪電鐵宇治線”。抵宇治時,已是赤日炎炎的中午了。剛出車站,就見一座又長又寬的宇治橋聳立眼前。想起小說裡許多首歌誦宇治橋之長的和歌,不禁恍然大悟。本來薰之君初會浮舟時所撰的那首和歌並無一點誇張:宇治橋兮長又長,因緣堅固永不朽,情比橋長兮莫心慌。(第五十一帖)記得句宮也把宇治橋比做人間永恆的姻緣,可見作者對此橋看重之一般了。但今日橋上往來行人車輛如此之多,卻是我始料未及的。據說宇治橋是日本現存最早的一座橋樑,公元646年由奈良元興寺的某一僧道所建。橋側有一座神社,是為紀念該橋女神橋姬而設的。宇治首帖《橋姬》便由此而來。從橋上望去,遠山幽谷,煙波浩渺,與書中的描寫毫無二致。難怪浮舟生父八親王心甘情願放棄京都的宮廷生活,而到宇治來隱居。但自八親王那首“心未澄兮跡未絕”的和歌看來,隱士或不免也有世事多憂的苦惱。這樣想著就感慨萬千。突然李英雄大聲說道:“那就是橘島!”接著看他手指向宇治川上的一塊小島。果然島上長滿了一叢叢長青樹,正如書中描寫的。記得雪夜中句宮癡情顛倒,強將浮舟擁抱遇川的那節故事就發生在橘島上。句宮當時撰出的一首和歌也歷歷如繪:雖經年兮情不變,橘之小島為證明。(第五十一帖)從橋下往南走,我們就到了著名的宇治茶巷。宇治本以茶葉出名,到此地的遊客無不爭先購買宇治茶。據說從前豐臣秀吉訪宇治川,乃為喝茶而來。我在泉園茶舖里特地買下一罐“薰之君”牌的宇治禦銘茶,以為神遊《宇治十帖》的紀念。不久,走出茶巷,再往南走,就是那個以鳳凰堂著稱的平等院。此院本為平安時代大臣藤原道長的別墅,後來道長之子藤原賴通(990—1074)才將別墅改建成今日的佛寺。據傳說,《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曾一度與藤原道長有過愛情糾葛,而書中主角光源氏便是藤原氏的化身。此傳說是否屬實,未得而知。不過,我因此對平等院產生了無限眷戀之情。看過鳳凰 ​​​​ 堂內佛像,又在院裡逗留許久,才慢慢從那鳥語花香的園中步出。從平等院出來,沿小道而行,就不知不覺到了宇治川岸。面前正橫著橘島——近看才知橘島面積很大,並非小島。想書中描寫的八親王山莊或即在對岸宇治神社附近。我坐在一塊大石上,靜觀水勢,見宇治川水急流湍,果如書中所述。當初浮舟因見此處川瀨急流而起投河自殺之念。這樣一想,不禁對作者紫式部於地理山川之熟悉,以及小說細節佈置之精密備感欽佩。書中大小情節均因地制宜,一絲不苟。連小說結尾處那首寓意深刻的和歌也與宇治川岸的柳暗歧道相互印證:
依法師兮尋佛道,豈料山中忽迷途,竟踏歧路兮惑又惱。(第五十四帖)
這就是紫式部筆下的人生——一切際遇都如歧路之悄然不可預測,一切因緣都如宇治橋般地延展下去。

作者附識:本文引錄的日本詩歌,除《源氏物語》和歌採自林文月的中譯本(台北:中外文學月刊社)外,其餘皆由筆者自譯。1982年1月(原載於《外國詩》,第一期,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


39分鐘  · 
日本文學懷古
孫康宜
我最羨慕日本詩人芭蕉(1644-1694),羨慕他一生如流水行雲,飄零天涯,於崇山峻嶺之前,清流激湍之側,懷古詠情。他遊跡所至,形諸筆墨之外,更視旅行為生命旅程之象徵。他那種朝“行”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令我深為感動。
多年來夢想能像芭蕉一樣,遊歷一番日本文學的流風遺跡。去年6月,普林斯頓大學的李英雄教授(Professor Ian Hideo Levy)正在日本度假,為了慶祝他《萬葉集》英譯本(The Ten Thousand Leaves: A Translation of the Man Yoshu,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1)的出版,來信邀我同遊《萬葉集》的故地飛鳥。我建議除飛鳥外,也包括芭蕉北上旅行的起點千住以及大津的芭蕉墓。又因為宇治是《源氏物語》最後十帖的根據地,大阪是井原西鶴(1642-1693)的小說世界,於是又增加了上述兩地。日本文學懷古的美夢終於得以實現了。
我於7月6日抵達東京。當晚雖疲憊不堪,卻身不由主,想立刻去千住看個究竟。據聞,千住區一如中國的秦淮舊地,是騷人墨客酒食徵逐之處。於是,飯後即與李英雄自高田馬場馳乘地下鐵東行。約40分鐘抵上野站。只見街道喧鬧,行人不絕,多閒蕩無聊者。我不禁想起西鶴筆下的町人(注:商人)生涯,這裡雖非大阪,但《好色五人女》中所描寫的小人物不就在這種“下町”環境裡飽經滄桑的嗎?如今身歷其境,反覺一切似在夢中。梁啟超當年寫《祈戰死》一文,想是以上野這條街道為背景的,真令人流連不忍離去。
我們安步當車走過無數花街小巷,到了千住,走進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樓,只見處處懸燈結彩,坐滿了各色男女,飲酒輪唱。我們入座不久,酒店主人立刻含笑而來。他以為李英雄不懂日語,就望著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話。我一時心急,完全不解其意,只聽見他直說什麼“下町,下町”的。這時李英雄便搶先用日語向店主說:“其實我是她的翻譯。我們都很喜歡下町,這兒的人最豪放不羈了,請不要介意。”接著就點了一壺日本酒。原來主人誤以為我是日本人,他 ​​怕美國人嫌“下町”人太隨便,希望我能向李英雄說明“下町”的好處。豈知金發碧眼的李英雄卻能說一口道地“下町”腔的日語,真使主人驚異,當我初入座時,確有些不自在,慢慢才習慣於那充滿酒色財氣的環境。不久,夜已深,輪到李英雄獨唱,他居然唱出那支風行日本的流行曲《東京、大阪》來,惹得在場酒客拼命拍掌,狂吟豪飲個不停。遙想300年前,芭蕉就在附近與他的“下町”詩友洒淚作別北上,由白河之關經松島、平泉、象瀉而抵佐渡島,環繞日本一周。芭蕉臨別千住寫出的那首俳句,至今傳誦不已:
春去鳥兒啼,魚目含淚多。(《奧州小路》)
次日我與李英雄乘“新幹線”西行,草草游過京都。7月9日由京都乘小火車至大津,看過義仲寺內芭蕉墓後,就連夜趕到大阪去。大阪是芭蕉一生旅遊的終點,又是西鶴小說中所描寫的町人城市,所以格外誘人。我們在大阪遊禦堂筋街,訪道頓崛,並登高100多米的通天閣。
7月10日那天是我們訪遊萬葉故地飛鳥的日子。清晨,先自大阪馳乘公共汽車至法隆寺,再換車往明日香村(即飛鳥)。走出車站,只見那號稱“大和文化發源地”的大和盆地已成了一片稻田村落。真令人難以想像,遠在1000多年前(公元六七世紀),這片稻田原是建滿龍樓鳳閣的大和皇宮所在,其高堂大道皆仿長安城而建,但今日卻落得斷井頹垣,散佈田間。思及此,更加深信只有文學才是永垂不朽的。古時的皇宮瓊台雖已成過去,惟《萬葉集》中那歌詠大和文化的4000餘首抒情詩歌至今存留,成為那段歷史的永恆印記。
有《萬葉集》權威李英雄做嚮導,真乃三生之幸。一路上李英雄不斷背誦著古人的《長歌》、《短歌》,又指東指西,頓時將一部《萬葉集》的神話典故說的津津有味,聽得我的一顆探奇窺異的心樂不可支。我們一邊說,一邊沿山路而行,約兩小時才爬上飛鳥的最高峰“萬葉展望台”。我居高臨下,滿目蕭然,想起前日在大阪通天閣上所見的市景,覺得一切都判若隔世——那兒是行商作賈的世界,這裡卻是深耕易耨的稻田,兩種境界,兩種情懷。西鶴筆下的大阪町人總是千憂百慮,汲汲奔走,但飛鳥的鄉村老農如閒雲野鶴,終日面對碧水青山,怡然自樂。
李英雄彷彿知道我此刻的心思,就笑著指向面前的三座大山說道:“那就是著名的大和三山——香久山、耳成山和畝旁山。傳說中這三座山自古較長競短,明爭暗鬥。表面上它們似乎和平相處,實際上在這山色水聲之間,有許多不可告人的恩恩怨怨哩!”說著又指向香久山道:“公元7世紀時,舒明天皇就是爬到那山頂上去歌誦大和國度的表里山河的。記得《萬葉集》第二首嗎?那首詩就是記載這回事的。”我想起詩中曾提到此處炊煙裊裊的大和暮景,眼前可不是依然浩若煙海,沃野千里?真令人感慨萬千,物換星移,而這個錦繡山河卻依然故我,使我們今日仍能登此山中,藉著《萬葉集》的詩歌來捕捉過去。我坐在“展望台”上,瞑目凝神,頓覺時空恍惚,回憶起芭蕉北上途中所寫的一段:
面對著千古遺跡,彷彿看見古人的一切心思情意一一展現眼前……我不覺欣然而淚下……
(《奧州小路》)
中午時刻,我們開始緩步下山。途中偶見一塊巨石,上刻有《萬葉集》裡的一首詩:
明日香風吹,採女薄袖卷,京城今遠去,一切皆徒然。
(卷一,第51首)
細讀之下,玩味不已。原來這首詩是8世紀初日本遷都奈良以後的作品,因為詩中明明直呼“京城今遠去”。據說山間路旁還有許多這一類的詩碑,使人讀後產生一股強烈的歷史感。我們沿飛鳥大川繼續南行,過了飛鳥大佛,暫時坐下休息。遠望過去,一條條羊腸小徑,杳無人跡。李英雄說:“這裡到處散佈著大和皇宮的遺跡,單單神社就有幾百座,數不勝數。今天太累了,就只領你到川原寺跡去吧。”又說:“第七世紀天武天皇就在川原寺廣集和尚抄寫經書的。”我們起身繼續南行,向右轉,過明日香村役場,到了一座寺院前。心想,這一定是川原寺跡了。果然,寺前兩排宮柱殘跡就隱藏了多少滄桑橫流的歷史!《日本書記》曾記載那位熱愛中國文化的天智天皇於公元7世紀年間在此大興土木,重修寺院的經過。正想著,李英雄突然嘆道:“可惜現在不是秋天。否則今天訪川原寺跡就更有文學意味了。你知道嗎?日本詩人多寫春秋之景,不寫炎熱節氣。尤其是秋季,更為古來詩人所好。記得吧?日本文學最早的一首歌誦秋季的詩正是川原寺時代女詩人額田王所寫的。那首詩出在《萬葉集》第一卷,詩人把落葉知秋,暮色蒼然的景緻描寫的多麼動人!後來《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也受到影響。”說著又自言自語道:“可惜現在不是秋天……”
日暮,順道看過持統天皇陵與天武天皇陵,就匆匆趕回大阪。
第二天遊奈良東大寺諸神廟,總算把《萬葉集》後半部的背景也涉獵了一番。7月13日是預定遊宇治的日子,出發前夕在大阪旅館中,獨自躺在床上,直想著《源氏物語》的《宇治十帖》(第45帖《橋姬》至末帖《夢浮橋》,俗稱《宇治十帖》)。回想書中描寫的種種錯綜人情與陰陽差錯的人生際遇,就激動得無法入眠。睡不著,就索性爬起來看小說。心想若將《源氏物語》的重點重新把握住,或對次日的宇治之遊有幫助。於是伸手就從旅行袋裡抽出林文月的中譯本第五冊,坐在床上,就夢遊也似地看起末帖《夢浮橋》來。
一部《源氏物語》可說以最後的《宇治十帖》最為感人。至此,主人翁光源氏已經去世,改由柏舟私生子薰之君與光源氏的孫子句宮充當書中的主要人物。薰之君過分老成持重,遇事懼而不前;句宮卻一味地好色風流,隨心所欲。兩人性格上各有缺陷,沒有光源氏那種好色不淫的中庸之道。表面上,句宮在男女愛情上恆佔上風,其偷香竊玉、纏綿縱恣的本領確比薰之君高明,但終於兩敗俱傷,在人生舞台上,兩人都無法擺脫痛苦,皆為創巨痛深的失敗者。
《宇治十帖》的女主角浮舟令我同情。她是全書中最富於悲劇性的人物。她的一生充滿了矛盾,給人以藕斷絲連、浮生若夢的感覺。浮舟愛情真切,在薰、句兩人之間進退維谷,終於決定殉情,投身宇治川。後來自殺未遂,又毅然落髮為尼。這風風雨雨的前因後果都較書中其他女性的遭遇來得動人。相形之下,那位光源氏終生戀慕的繼母藤壺氏尚嫌過分悠閒貞靜。朦朧月自不乏佳人風韻,卻不能給人一種夢魂顛倒的悲劇感。
這樣邊想著浮舟生涯,就心不在焉地看完了《夢浮橋》。想來這末帖《夢浮橋》含有極深的寓意。人生本是由一段段浮橋似的夢幻環接而成的——其起始、糾葛、發展都繁複莫測,直似夢境一般,令人難以把握。難怪小說家谷崎潤一郎(1886—1965)曾藉用《源氏物語》“夢之橋”一意象來象徵人間種種錯綜矛盾的關係。而在《萬葉集》裡詩人早就將男女情愛、人間恩怨比成忽連忽斷的板橋了。想到自己就將要看到那座千年以來象徵人生的宇治橋了,心裡就十分興奮。這樣羽化登仙地胡亂思索了一番,不知何時已進入了夢鄉。
次日清晨由新大阪站乘“新幹線”至京都,匆匆用過早點,即轉上“京阪電鐵宇治線”。抵宇治時,已是赤日炎炎的中午了。剛出車站,就見一座又長又寬的宇治橋聳立眼前。想起小說里許多首歌誦宇治橋之長的和歌,不禁恍然大悟。本來薰之君初會浮舟時所撰的那首和歌並無一點誇張:
宇治橋兮長又長,因緣堅固永不朽,情比橋長兮莫心慌。
(第五十一帖)
記得句宮也把宇治橋比做人間永恆的姻緣,可見作者對此橋看重之一般了。但今日橋上往來行人車輛如此之多,卻是我始料未及的。據說宇治橋是日本現存最早的一座橋樑,公元646年由奈良元興寺的某一僧道所建。橋側有一座神社,是為紀念該橋女神橋姬而設的。宇治首帖《橋姬》便由此而來。
從橋上望去,遠山幽谷,煙波浩渺,與書中的描寫毫無二致。難怪浮舟生父八親王心甘情願放棄京都的宮廷生活,而到宇治來隱居。但自八親王那首“心未澄兮跡未絕”的和歌看來,隱士或不免也有世事多憂的苦惱。這樣想著就感慨萬千。突然李英雄大聲說道:“那就是橘島!”接著看他手指向宇治川上的一塊小島。果然島上長滿了一叢叢長青樹,正如書中描寫的。記得雪夜中句宮癡情顛倒,強將浮舟擁抱遇川的那節故事就發生在橘島上。句宮當時撰出的一首和歌也歷歷如繪:
雖經年兮情不變,橘之小島為證明。
(第五十一帖)
從橋下往南走,我們就到了著名的宇治茶巷。宇治本以茶葉出名,到此地的遊客無不爭先購買宇治茶。據說從前豐臣秀吉訪宇治川,乃為喝茶而來。我在泉園茶舖里特地買下一罐“薰之君”牌的宇治禦銘茶,以為神遊《宇治十帖》的紀念。不久,走出茶巷,再往南走,就是那個以鳳凰堂著稱的平等院。此院本為平安時代大臣藤原道長的別墅,後來道長之子藤原賴通(990—1074)才將別墅改建成今日的佛寺。據傳說,《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曾一度與藤原道長有過愛情糾葛,而書中主角光源氏便是藤原氏的化身。此傳說是否屬實,未得而知。不過,我因此對平等院產生了無限眷戀之情。看過鳳凰 ​​堂內佛像,又在院裡逗留許久,才慢慢從那鳥語花香的園中步出。
從平等院出來,沿小道而行,就不知不覺到了宇治川岸。面前正橫著橘島——近看才知橘島面積很大,並非小島。想書中描寫的八親王山莊或即在對岸宇治神社附近。我坐在一塊大石上,靜觀水勢,見宇治川水急流湍,果如書中所述。當初浮舟因見此處川瀨急流而起投河自殺之念。這樣一想,不禁對作者紫式部於地理山川之熟悉,以及小說細節佈置之精密備感欽佩。書中大小情節均因地制宜,一絲不苟。連小說結尾處那首寓意深刻的和歌也與宇治川岸的柳暗歧道相互印證:
依法師兮尋佛道,豈料山中忽迷途,竟踏歧路兮惑又惱。
(第五十四帖)
這就是紫式部筆下的人生——一切際遇都如歧路之悄然不可預測,一切因緣都如宇治橋般地延展下去。
作者附識:本文引錄的日本詩歌,除《源氏物語》和歌採自林文月的中譯本(台北:中外文學月刊社)外,其餘皆由筆者自譯。
1982年1月
(原載於《外國詩》,第一期,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