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3日 星期六

《蔥》 芥川龍之介 1917.12.11 文潔若譯

謹以此篇當2016年多情節紀念

《蔥》 芥川龍之介  1917.12.11  文潔若譯

明天就是交稿截止日期,我想在今夜把這篇小說一氣呵成。不是想完成,而是非完成不可。至於說要寫什麼,且看下文。


在神田神保町附近的咖啡館,有個名叫阿君的女侍。說是十五六歲,看上去卻更老成一些。由於皮膚白皙,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所以儘管鼻尖有點兒翹,總算得上是個美人。她的頭髮是從正中間分的,插上一隻勿忘草的簪子,繫著白色圍裙,站在自動鋼琴(注:自動鋼琴是靠空氣壓力自動彈奏的鋼琴)前的時候,活像是從竹久夢二(注:竹久夢二<1884-1934>,日本畫家、詩人,自明治後期至大正年間,畫了不少充滿抒情詩情趣的插圖。)的畫兒裡走出來的人。——因此,這個咖啡館的常客們似乎早就給她起了個綽號叫通俗小說。當然,她還有種種其他綽號。因為簪子上有那個花,所以叫勿忘草。由於長得像影片裡出現的美國女演員,所以叫瑪麗·璧克馥(注:瑪麗·璧克馥<1893-1979>,出生於加拿大,美國電影史初期聲望最高的女明星,與美國著名男明星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1883-1939>結婚,曾於1929年一道訪日,受到歡迎。)。又由於她是這個咖啡館不可缺少的,所以叫方糖,等等。 


這個店裡除了阿君,還有一位年齡較大的女侍。她叫阿松,容貌簡直沒法跟阿君相比。起碼有黑麵包和白麵包之間的差別那麼大。所以雖然在同一個咖啡館工作,阿君和阿鬆的小費收入相差很大。當然,阿鬆對收入的差別是不服氣的。其結果,這陣子就她胡亂猜忌起來。


一個夏日的下午,阿松負責的桌邊坐著一位似乎是外國語學校的學生,他叼著一支紙菸,劃了火柴要點煙。可是放在旁邊桌上的電扇轉得很衝,火柴的火還未觸到紙菸就被風吹滅了。阿君正好走過桌邊,為了擋風,就在這個顧客與電扇之間站了片刻。這個學生趁機點燃了紙菸,他那被陽光曬黑的腮幫子上露出微笑,說聲“謝謝”。由此可見,對方是領會了阿君這番好意的。站在櫃檯前的阿松卻把應當由她端去的冰激凌碟子拿起來,目光銳利地看了一下阿君的臉,嬌嗔道:“請你端去吧。”


這樣的糾紛一星期要發生好幾檔子。所以阿君絕不跟阿松過話。由於地區的關係,顧客當中學生特別多,她總是站在自動鋼琴前默默地賣弄風情。一肚子氣的阿松也在她的影響下一聲不響地發起嗲來。


阿君跟阿鬆的關係不好,不單是由於阿松吃醋。阿松趣味 低,阿君打心裡瞧不起她。阿君認為,這都是因為阿鬆自從小學畢業後,淨聽浪花小調(注:原文作浪花節,日本江戶時代末期開始流行的一種以三弦伴奏的民間說唱歌曲,類似我國鼓詞。),吃什錦果丁(注:原文作蜜豆,豌豆加方塊洋粉、楊梅、櫻桃、香蕉等的冷食。),追男人的緣故。那末阿君對什麼有興趣呢?最好離開這個熙熙攘攘的咖啡館一會兒,到附近的小巷子盡頭某個女梳頭師的二樓去窺視一下。因為阿君租了那個女梳頭師二樓的房間,除了到咖啡館去工作,就在那兒起居。


二樓這件六鋪席的屋子,頂棚低低的,從朝西的窗子向外望,只見一片櫛比鱗次的瓦頂。窗戶底下,靠牆放著一張鋪著印花布的書桌。為了方便起見,權且把它叫做書桌吧,其實不過是個陳舊的矮腳飯桌。這個作書桌用的飯桌上排著半舊的洋裝書。有《不如歸》(注:《不如歸》是日本作家德富蘆花<1886-1919>的長篇小說,發表於1989年。)、《藤村詩集》、《松井須磨子的一生》(注:松井須磨子<1886-1919>,日本話劇女演員,曾參加島村抱月<1871-1918>的藝術座劇團,與抱月相愛,抱月死後自殺。)、《新牽牛花日記》(注:《新牽牛花日記》是日本戲劇家岡本綺堂<1872-1939>的獨幕劇,作於1912年。)、《卡門》(注:《卡門》是法國作家梅里美<1803-1870>的短篇小說,發表於1845年。)、《高山望幽谷》——另外只就有七八冊婦女雜誌。遺憾的是,我的小說集連一本也沒有。書桌旁還放著清漆早已剝落的碗櫃。櫃上放著細頸玻璃花瓶,掉了一片花瓣的假百合花雅緻地插在瓶裡。可以想見,如果這只百合花的花瓣沒有落的話,至今還會擺在咖啡館的桌子上。碗櫃上面的牆壁上,用按釘釘著三四幅畫,看來都是雜誌的插圖。當中是鏑目清方(注:鏑目清方<1878-1972>,日本畫家。)畫的元祿(注:元祿是日本江戶時代東山天皇<1688-1704>的年號,是文化發達的昇平時期。)仕女圖,下面是拉斐爾的聖母像的小照片。而在元祿仕女上面,北村四海(注:北村四海<1870-1927>,日本雕刻家。)雕刻的女子像在向旁邊的貝多芬頻送秋波。阿君誤以為這是貝多芬,其實是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注:伍德羅·威爾遜<1856-1924>,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真是對不起北村四海。——寫到這裡,阿君素日的興趣多麼富於藝術色彩就不言而喻了。再說,實際上阿君每天深夜從咖啡館回來後必然在別名貝多芬的威爾遜肖像下閱讀《不如歸》,望著假百合花,沉湎於比新派悲劇的電影裡月夜的場面更感傷的藝術境界裡。


櫻花怒放的一個夜晚,阿君獨自俯在桌上,在粉紅色信箋上運筆急書,直到雞鳴頭遍。寫完的信紙掉在桌下了,可是阿君好像直到早晨去咖啡館後還沒發覺。從窗口吹進來的春風捲起那張信紙,把它刮到樓梯腳下,那裡立著一對有著鵝黃色棉布罩的鏡子。樓下的女梳頭師知道阿君不斷收到情書。她以為這張粉紅色的紙也是其中的一張,出於好奇心,就特地看了看。結果出乎意料,似乎是阿君的手跡。她想,那末這是阿君給什麼人的情書寫的回信吧。只見上面寫著:“一想到你跟武男哥告別的情景,我就流淚,心都快碎了。”原來阿君幾乎熬了個通宵,寫了封致浪子夫人(注:浪子是《不如歸》中的女主角。因患肺病,被迫和丈夫武男離婚,傷心而死。)的慰問信。


說實在的,當我寫這段插話時,阿君的感傷使我不禁泛出微笑。我的微笑毫無惡意。阿君那間樓上的屋子裡,除了假百合花、《藤村詩集》和拉斐爾的聖女像的照片外,還擺著自己起夥必備的廚房用具。這套廚房用具象徵著東京艱難的現實生活,至今阿君不知受過多少罪。可是世態雖然炎涼,只要淚眼朦朧地望去,就展現出一片美好世界。阿君沉浸到藝術所激起的熱淚中,以逃避現實生活的迫害。那裡既無需每月付六圓房租,也不需付一升七毛錢的米價。卡門在輕鬆地敲打著響板,她用不著為電燈費操心。浪子夫人的日子也不好過,但還不至於籌不出藥費來。一句話,在這艱難世界的蒼茫暮色中,這眼淚能夠點燃人類愛的小小燈火。啊,深夜裡,東京街上的

嘈雜聲消失殆盡,只要想像一下阿君怎樣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在暗淡的十燭燈光下孤獨地幻想著逗子的海風和科爾多瓦(注:科爾多瓦是西班牙南部的城市。)的夾竹桃——該死,豈但不懷惡意,一不留神連我都不免會感傷起來。儘管我本來是個頗為理智的人,世上的批評家門甚至說我沒有人情味呢。


一個冬天的夜晚,阿君很晚才從咖啡館回來。起初照例坐在桌前讀《松井須磨子的一生》之類的書。還沒讀完一頁,不知怎地忽然對那本書感到厭煩了似的,狠狠地把它摔在鋪席上。隨即仍然側身坐著,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著腮,冷漠地呆望著牆上的威爾(威爾是威爾遜的簡稱。)——貝多芬的肖像。當然,事情非同小可。阿君被那家咖啡館解雇了嗎?要不然是阿松越發厲害地欺負她了嗎?要么是齲齒又痛起來了嗎?不,阿君心裡想的不是那樣庸俗的事情。她像浪子夫人或者松井須磨子那樣,因戀愛而苦惱著。至於阿君對誰傾心——幸好阿君在望著貼在牆上的貝多芬像,一時不像要動彈的樣子,所以趁此機會我趕緊介紹一下這位光榮的戀愛對象 吧。 阿君的對象姓田中,算得上是個默默無聞的藝術家。因為田中是個才子,既會作詩,又會拉小提琴,也擅長於畫油畫,兼任演員,並精於玩紙牌(注:原文作歌骨牌,江戶時代初期開始流行的紙牌。將寫有下半句和歌的牌散放在鋪席上,唱牌者手持寫有整句和歌的牌,念到哪一首,玩牌者就搶鋪席上的那一張牌。搶得最多者獲勝。),還是個彈薩摩琵琶(注:薩摩琵琶是室町時代末期流行於薩摩國的一種由琵琶伴唱的歌曲。曲調多悲壯。)的能手。究竟哪一項是本職,哪一項是業餘愛好,誰也鑑定不了。至於他的外表呢,臉像演員那樣光滑,頭髮像油畫顏料那樣鋥亮,聲音像小提琴那樣清婉,說話恰似詩一般得體,向女人求愛猶如搶紙牌那麼敏捷,賴賬則像彈薩摩琵琶那樣乾脆,振振有詞。他戴著黑色寬檐帽,穿著似乎是廉價品的打獵服裝,系一條葡萄色波希米亞式領帶——這樣一講,人們就能了解個七八成了。田中君這樣的人恐怕已成為一種類型了,只要到神田本鄉(注:神田是日本大學、明治大學所在地,原為東京三十五區之一,今屬於東京都千代田區;本鄉是東京大學所在地,和神田同為舊書店林立之地。)一帶的酒吧或咖啡館、青年會館或音樂學校的音樂會(但只限於票價最便宜的座位),或者兜屋(注:兜屋是坐落在東京銀座八丁目的畫廊)和三會堂(注:三會堂是坐落在東京赤坂的畫廊。)的展覽會去,必然會看見兩三個這樣的人,傲慢地睥睨俗眾。所以你要是想進一步看清田中君的形象,就到上述場所去看好了。我再也不願意寫下去了。別的就不用說了,當我勞神介紹田中君的時候,阿君不知什麼時候已站起來了,正在眺望拉開紙窗的窗外凜冽的月夜呢。 瓦房頂上的月光映照著插在細頸玻璃花瓶裡的假百合花,以及貼在牆上的拉斐爾畫的小小聖母像,還映照著阿君略微翹著的鼻子。可是阿君那雙明眸對月光熟視無睹。似乎落了霜的瓦房頂,在她來說也好像根本不存在。田中君今晚從咖啡館把阿君送到這裡來了。然後甚至約定明天兩個人一起愉快地消磨一個夜晚。剛好趕上阿君每月一次的假日,約定下午六點在小川町的電車站碰頭,然後去芝浦觀看意大利人搭棚表演的馬戲。阿君還從來不曾和男人一道出去玩過。所以一想到明天將和田中君像天下的有情人那樣,晚間雙雙去看馬戲,就重新心潮起伏。對阿君來說,田中君不折不扣是掌握著啟開寶窟大門的咒語的阿里巴巴(注:阿里巴巴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中的主人公。)。在念那句咒語的時候,阿君面前會展現何等未知的歡樂境界呢——從方才起心不在焉地眺望月亮的阿君,激動得就像被風吹襲的海洋,或者即將開動的公共汽車的馬達,她心中描繪的不是別的,正是這不可思議的未來世界的幻景。那裡,玫瑰花盛開的路上,撒滿了鑲著養殖珍珠的戒指啦,假翡翠做的腰帶飾扣(注:原文作帶留,日本婦女和服腰帶上裝飾用的帶扣。)什麼的。從三越(三越是東京銀座的一座百貨大樓。)的旗子上,像滴下的蜜汁似的開始傳來夜鶯婉轉的歌聲。橄欖花的芬芳之中,大理石砌造的宮殿裡,現在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先生和森律子(注:森律子<1890-1961>,日本女話劇演員。)的舞蹈漸入佳境。…… 


但是,我要為阿君的名譽補充幾句話。這當兒,阿君描摹的幻景裡,像威脅一切幸福似的時而掠過一片可怕的烏雲。誠然,阿君無疑是在跟田中君戀愛著。而且由於阿君容易受藝術感染,只覺得這位田中君頭頂上有光圈。他是朗斯洛特爵士(注:朗斯洛特爵士是英國作家斯摩萊特<1721-1771>的小說《朗斯洛特·葛里沃斯爵士》中的主人公,被稱作18世紀的唐吉柯德。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曾主演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式的人,既會作詩,又會拉小提琴,也擅長於畫油畫,兼任演員,並精於玩紙牌。還是個彈薩摩琵琶的能手。阿君憑著處女的敏銳感覺,對這位朗斯洛特的頗為可疑的本來面目往往有所察覺。這時,一片不安的烏雲就掠過阿君的腦際。但遺憾的是這片烏雲轉瞬即逝。阿君不管怎樣老成,畢竟才十六七歲,而且是個容易受藝術感染的少女。除非是擔心衣服被雨淋濕,或是對萊茵河落日的明信片發出感嘆聲的時候而外,輕易不會注意烏雲,這也並不奇怪。何況現在是玫瑰花盛開的路上,撒滿了鑲著養殖珍珠的戒指啦,假翡翠做的腰帶飾扣什麼的——這些前面已經寫過了,請讀者回頭再讀一下吧。


阿君像沙瓦訥(注:沙瓦訥<1824-1898>,法國畫家。)畫的聖日妮維埃芙(注:聖日妮維埃芙<422-512>原是個牧羊女,由於從匈奴人手下拯救了巴黎市民,被尊崇為巴黎的守護者。沙瓦訥於1874年所作她在月夜眺望瓦房頂的壁畫,保存在巴黎偉人祠內。)一樣,久久佇立在那兒,眺望著月光下的瓦房頂,旋即打了個噴嚏,隨手把紙窗砰地拉上,又回到桌邊側身坐下來。從那時起到次日下午六點之間,阿君都乾什麼來著,遺憾的是,詳細情況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說我這個作者也不知道呢?說實在的,因為我必須在今夜裡把這篇小說寫完。


次日下午六點,阿君穿著紫藍色假縐綢和服外衣,披上米黃色披肩,比平時要顯得心神不定地走向暮色滄茫的小川町的電車站。她一到那裡,就看見田中君已經在紅電燈(注:紅電燈是懸在電車站的紅柱子上作標誌用的。)下佇候。他照例齊眉戴著黑色寬檐帽,挾著鎳銀柄細手杖,粗條紋短大衣的領子翻了起來。他那白皙的臉比平時更白淨,微微散發著香水氣味,看樣子今晚是格外精心打扮過的。


“讓您等候了吧?”阿君望望田中君的臉,氣喘吁籲地說。


“哪兒的話。”田中毫不在意地回答說,以略含微笑的眼神茫然注視著阿君的臉。然後身子突然一顫,補充道:“走一走吧。”


話音未落,田中君已沿著弧光燈照耀下的行人熙熙攘攘的大街,朝著須田町方向走去。馬戲團是在芝浦演出的。走著去的話,也得朝著神田橋方向走。阿君仍佇立不動,手按著被捲起灰塵的風吹動著的披肩,納悶地問道:“是那面嗎?”


田中君沒有回頭,輕輕回答了聲:“對。”繼續朝著須田町方向走去。


阿君只好趕緊追上田中君,沿著林陰路,在枝葉飄舞的柳樹底下並肩匆匆走去。於是田中君眼裡又泛著茫然的微笑,窺視著阿君的側臉說:“阿君,真不巧,聽說芝浦的馬戲昨晚就結束了。所以今晚到我知道的一家飯館一起吃飯怎麼樣?”


阿君感到田中君的手輕輕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以希望和恐怖交加而發顫的聲音悄悄地說:“好吧,我怎麼都行。”同時,阿君的眼睛又像讀《不如歸》時那樣,熱淚盈眶。透過感動的淚水望去,小川町、淡路町的大街顯得多麼美麗,是不問自明的。樂隊在為年終大甩賣奏樂,令人眼花繚亂的仁丹廣告燈,慶祝聖誕節的杉樹枝葉上的裝飾,蛛網般交叉懸掛的萬國國旗,櫥窗中的聖誕老人,貨攤上擺的明信畫片和日曆——在阿君眼裡,這一切東西都在歌唱戀愛的極大歡樂,覺得燦爛的景像一直綿延到世界的盡頭。唯獨今天晚上,連天上的星光也不寒冷。真真刮來的帶塵埃的風,忽而把大衣下擺翻捲過來,忽而又像大地回春一般變得暖洋洋的。幸福,幸福,幸福……


過了一會兒,阿君忽然意識到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拐過橫街,走在一條狹窄的街上了。那條街的右側有一家小小的蔬菜店。明亮的汽燈下,店裡堆放著白蘿蔔、胡蘿蔔、白菜、蔥、小蔓菁、慈姑、牛蒡、山芋、油菜、土當歸、藕、芋頭、蘋果、橘子等。走過那蔬菜店前面的時候,阿君的視線偶然落到了立在蔥堆中的價目牌上。牌子是把木片夾在竹竿上做成的,上面用濃濃的墨筆寫著幾個蹩腳的字:“一把四分錢。”如今一切物價飛漲,一把四分錢的蔥是極難得的。十分便宜的牌價剛一映入眼簾,潛在於阿君那顆幸福的心——它迄今陶醉於戀愛和藝術當中——深處的現實生活,此時此刻突然被喚醒了。間不容髮指的就是這個。玫瑰和戒指,夜鶯與三越的旗子等,轉瞬之間成了過眼浮雲。而房租、米錢、電燈費、煤炭費、魚錢、醬油錢、報紙費、化妝費、電車費——以及其他一切生活費用,隨著過去的痛苦經驗,恰如燈蛾向火光飛集一樣,從四面八方撲向阿君的小小心坎。阿君情不自禁地在那家蔬菜店前止住了步子。她撇下目瞪口呆的田中君,走到明亮汽燈照耀下的蔬菜堆當中。而且終於伸出纖細的手指,朝著插有“一把四分錢”的牌子的蔥堆指了指,以唱《流浪》(注:《流浪》是1918年左右流行的一首歌,詩人北原白秋<1885-1942>作詞,中山晉平<1887-1952>作曲。)之歌般的聲調說:“給我拿兩把。” 


刮著帶灰塵的風的街上,頭戴黑色寬檐帽、粗條紋短大衣領子翻了起來的田中君,挾著鎳銀柄細手杖,孤零零地悄然站著。從方才起,這條街盡頭的一座裝著格子門的房子浮現在田中君的腦際。那是一座粗糙的二層樓房,房檐下掛著一盞門燈,燈上寫著“松屋”的字號名。脫鞋處的石板(注:日本式房屋,門口有一塊石板,把鞋脫在上面再進屋。)是濕的。可是佇立在這樣的街上,說也奇怪,只覺得那小巧整齊的二層樓房逐漸淡漠了,而插著“一把四分錢”的牌子的蔥堆慢慢地浮現了。這時遐想突然破滅,一陣風捲著灰塵刮過去,現實生活般辛辣刺眼的蔥味真正撲進田中的鼻子裡來。


“讓您等候啦。”


可憐的田中君露出頗為難堪的眼神,就像看另一個人似的打量著阿君的臉。阿君的頭髮是從正中漂漂亮亮分開的,插著勿忘草形的簪子,鼻尖有點兒翹。她用下巴頦輕輕按住米黃色披肩,一隻手提著兩把共八分錢的蔥,站在那兒。她那清亮的眼睛裡含著喜悅的微笑。



我終於好歹寫完了。天快亮了。外面傳來寒嗖嗖的雞叫聲。雖然煞費苦心寫完了這篇東西,不知怎的,心情有些悒悶。阿君當晚安然無恙地回到了那女梳頭師家的二樓。只要繼續幹咖啡館女侍這一行,以後就難免還會跟田中君一起出去玩。一想到那時的事——不,到時候再說吧。我現在怎麼擔心也不起作用。就這樣擱筆吧。再見,阿君。那末今晚你也像那天晚上一樣,從這裡匆匆走出去,勇敢地——任憑批評家筆伐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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