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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大震週年前夕,東京街頭忙碌依舊,對強震和核災的驚懼,藏在東京人看似淡定的表情背後,和匆匆腳步裡。
一年了,災區東北的宮城和岩手縣,許多房子依舊泥濘未清、更別說重建。垃圾堆疊成山,被沖刷過的城市,房子像被突然襲來的怪獸挖空了,留下黑黑窟窿的門窗,甚至只剩地基。
災區尚未復原,驚懼尚未褪去,但日本人價值觀、行為和商業模式的巨大改變,已經發生。
疏離的東京人,變得無比珍視家人,卻也無比徬徨。從岩手到東京工作的記者,失去了包括兄長在內的十多名親戚,讓他變得珍惜每一個瞬間,積極寫書、投身家鄉重建。原本保守拘謹的仙台人,對白人義工敞開心胸。災民住在小組合屋裡,卻發現「家」變大了。
四個地方,四張面孔。有不安、迷惘,也有重生與開放。
個案一:石卷
家庭主婦 淺野仁美:今天想做的,今天就要做完。
開著車,淺野仁美回到宮城縣石卷市鹿妻南丁目的家,四周一片寂靜,幾乎沒什麼人居住了。
門前草已枯黃,看不出庭園花草昔日的美麗。被沖壞的櫥櫃已經移走,只剩下捨不得丟掉的碗盤,集合在寫著「救援物資」的紙箱裡。牆壁上,無情地刻著一百六十多公分高的海嘯水漬。
客廳的日曆,靜靜地一直停留在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
摸著廚房裡的菜刀,淺野總想著哪一天洗乾淨再用吧,畢竟是結婚時帶過來的。災前,她常用這些菜刀料理生魚片給家人享用,但海水帶來的鹽分,卻讓菜刀鏽得不可能再用。
過去,她每年總依著祖母教的方法醃梅子,等著幾年後打開吃。但海嘯沖走了存放的梅子,現在住的新公寓,日照不夠,也沒辦法做了。
海嘯來時,她和女兒從曬衣服的地方爬到屋頂。房子一樓,二五○公分以下的地方都被淹了。
整個晚上水都沒退,下著大雪,也沒有電。有的地方,還發生小火災。夜裡很安靜時,就會聽到在水裡流動的汽車等東西撞來撞去的聲音,還有人的叫聲。
去年,她女兒只是小五生。女兒只在爬上屋頂時,講了「很害怕」,之後都沒再說,一直忍著。
在屋頂上,她抱著女兒,「我告訴她,只要看著媽媽,不要看別的地方。」水一直升上來,她一心想著,要怎樣保護女兒的生命。
第二天,水退到剩下五十公分,她們走到鹿妻國小的避難所,一待就是半年多。
淺野是避難所的小領隊,帶領一百個人。剛開始時,淺野既不喜歡跟別人在一起,更不喜歡為那些根本不認識的人做事。跟父母見面,都是海嘯兩三個月後的事了。「我覺得好像在犧牲自己。愈這樣想,我就愈不能發自真心為人做事。」
但漸漸地,大家彼此加油的情緒出來了。
在避難所裡,沒有抽選到房子,是最辛苦難過的。「很多人會生氣,吵來吵去,讓我也很生氣,」她回憶。
對不起,謝謝你。
有個淺野不認識、常發脾氣的老伯伯,有一天卻來找她,說他抽到房子了,就要離開這裡。
他對她說,「一直對妳發脾氣,對不起。」說完兩人抱在一起,互相說謝謝。淺野也對他說,「請你一定要長壽。」
她開始覺得,人其實不是壞人,要有彼此信賴的感覺。「例如,有人把廁所弄髒,我們會想,是因為門很小,進去不方便,或是因為他腳痛,才蹲不好,不是故意弄髒。」
正面思考,體諒別人,她慢慢變得不再那麼急、那麼氣。
「到最後,我們都像大家庭一樣,要離開,大家反而都離不開了,大家都說謝謝,彼此說加油。」
「對我來說,『家』的意義擴大了。以前日本有句話:『一個家同吃一鍋飯』,那是家庭的『絆』。真正能這樣一起吃飯的,就是真正的朋友。避難所裡,大家一起吃一大桶飯,就是一個大家庭。」
震災前,她是一個平常的主婦。但到了避難所,女性就會想讓廁所乾淨,把資源回收做好。「我是一個母親,現在就算看到不認識的小孩不讀書,也會罵他。我會做、能做的,就盡量做。」
以前,淺野覺得時間很多,什麼時候都可以做。「但現在我覺得,每一天都非常重要。今天想做的事,今天一定要做完。」
以前覺得自己是很平常的人,很多事其他更有心、更有能力的人來做,就可以了,「但現在我一定說,『我要做。』」
搬到臨時組合屋後,早上醒來,有家的溫暖,晚上能洗澡,房子裡有瓦斯、有電器、有水,好像回復了原來的生活。
但這裡非常窄,很多人住一起,牆壁又薄,連講話、煮菜、走路都聽得到,即使女兒很喜歡彈鋼琴,也不能彈。「對我來說,這樣就等於沒有回到原來的生活。」
生活水準遠不比從前,但是「經過那麼大的震災,每天都要珍重自己的生活,接下來的人生,一定會有很大的收穫。」
以前以「家」為天地的平凡主婦,淺野的世界變大了,家也變大了。
個案二:東京
科技工程師 山根悠一:回家見父母的次數更多了。
三十三歲的山根悠一是科技工程師。拎著公事包,抵達新宿時,剛過七點。通常不到九點,他是不下班的。
震災發生時,公司正在東京台場辦展示會。正當他在和客戶說明時,突然劇烈搖晃,大家倉皇往外跑。
之後,電車停駛,他原想到東京車站搭公車回家,但車站前排了上千人。到任何商店,也都買不到東西吃。他只好回到公司,住了一晚。
震災結束後的一週內,公司希望大家不要出門,都用DHL運送物資到員工家裡。
他的生活似乎一切如常,但這一年來,他和父母見面的次數卻變多了。
山根的父母,住在離東京一小時車程的千葉縣柏市。「以前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現在是一個月一到兩次,」他說。週末,他會坐電車、再轉公車去看父母,住個一晚再回東京。
他移居海外的想法,也愈來愈強烈,「對未來還是會不安,」他說。
地震後的福島核災,輻射外洩又發生爆炸,讓他質疑政府是否有處理能力。他現在買米,只買產自關西地區的,如九州和京都。這些地方以北出產的米,他都不敢吃。
在震災以前,他曾想,如果有機會,就買間房子,「現在完全不考慮。」
政府靠不住
除了輻射的問題,小地震之後就有大地震,大地震完就有小地震。「反正地震已經發生了,日本房價只會一直跌,沒有必要去買房子。」
撇開天災不談,現在的日本社會也沒有太大的吸引力讓他留下。
「就算你很努力,能得到的東西也沒太大變化,」他說,因此,就算「草食男」愈來愈多,他也不意外。「只要跟著自己的腳步就行了,這樣也滿快樂的。」熟女/草食男
他覺得,自己畢業時,將就了一個不怎麼好的工作。二○○八年進了現在的公司,到現在都沒有加薪,也沒有拿到績效獎金。
「父母那輩學習到的經驗,是只要努力,就會往上走,」他說。「但到我們這年代,曲線不是往上,也不是平行,而是往下了。」
可以的話,他想換個薪水好點的工作、想試試看到海外工作、想休息一陣子到國外生活……。站在夜深依舊熙來攘往的新宿街頭,山根的步伐,依舊迷惘。
個案三:陸前高田
新聞總編輯 上部一馬:每一瞬間都是很珍貴的。
這個月,時近三一一大震一週年,五十八歲的《健康情報新聞》編集長上部一馬,打算回老家——岩手縣的陸前高田市一趟。
去年,震災後一週,災區還在限制進出、路也不知道通不通時,他曾藉新聞記者的身分,從東京坐了二十小時的公車,回到故鄉。
在這之前,儘管他在電視上看到陸前高田發生大海嘯,卻無法和家人取得聯繫。當天,他喝酒到清晨。
回到家鄉,陸前高田海邊,七萬多株防洪水的松樹,在海嘯侵襲中倒塌。他過去住的街道,有八○%都進水了。他也失去了十多名親戚。
海嘯時,大水來得又急又猛,沖到體育館,只有三個抓住屋樑的人活下,眼睜睜看著底下的七十個人被沖走。
大上部兩歲的哥哥,在陸前高田市公所工作。水沖進來時,他勸導大家疏散到市民會館。後來,他也在海嘯中罹難了。
十八歲時,上部就離開家鄉。過去,每次在夏、秋兩次回家鄉時,總會和哥哥吵架。吵架後,他總賭氣說,「我以後不回來了。」
但後來,兩個人都愈來愈年長,漸漸不吵架了,卻突然發生地震。
「覺得不可思議,懷疑是不是真的發生了。到現在,也是這樣的感覺,」上部說。低沈的語調,沒有太多變化,眼眶卻泛紅含淚。
被遺忘的傷痕
去年四月,他決定將家鄉的事寫成《奇蹟的生還》一書,記錄這千年一次的大震。
經過一年,他感觸很深的,是像東京和大阪等大都市的人,好像已經快忘了去年的大震。
他覺得大家的關心降低了。現在,他面對兩百人的演講,會購買的,有時也不到十本。
儘管最近有人預言,四年內關東會再發生大地震的機率,達七○%以上,但他感覺,大家都認為,「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許多人會忘卻,但對他來說,這個江戶時代就存在、被稱為「日本最美的百景之一」的城市,有他許許多多的回憶。像是以前,每年夏天,都會和朋友們到大船渡市的?齒橋,一起放煙火。
他持續地採訪和寫作,想辦法改善家鄉。他採訪當地工作與失業的狀況,並向市長建議,如現在,陸前高田市每天要處理三百噸垃圾,就可以雇請當地人來處理。
「每一瞬間都是很珍貴的,每一個人都要覺得幸福,」他說。「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要努力去做,才對得起這次死亡的人。」
個案四:仙台
教會義工 佐藤由子:其實神一直都在心中。
早上九點不到,仙台市外,三本塚區的空屋裡,已經傳來工作的歌聲,和木頭的敲打聲。
四周,只有被海嘯沖刷過而鹽化、再無法耕種的稻米田,居民搬離後的空屋,以及遠處活動中的怪手。
善普施國際救援(Samaritan’s Purse International Relief)的麥克、凱爾和賈斯汀,陸續上工,準備修復山口悅子的地板與樓頂。已經修補好的屋樑上,有著日式雕刻。
善普施的志工,在震後陸續到達日本。他們來的時間不一,也不一定會講日文。但目前為止,靠著教會的資金與動員,他們已經在宮城縣的仙台市、氣仙沼和七濱町等災區,修復了三百多間房子。
山口悅子自己也參與修復。她穿著運動風衣,拿起鑽子,幫忙鑽木孔、削木片。
每天上午十點和下午三點,日本的午茶時間,山口還會準備點心,和這些志工坐下來,一起喝茶、分享。
高濃度的愛
擔任他們翻譯的,是三十一歲的佐藤由子。在仙台出生長大,她到美國讀音樂,嫁給美國人。兩年前才回到仙台,沒多久就遇上三一一大震。
以前佐藤從來沒做過救援工作,因為震後到石卷,幫朋友清理家中泥濘,開啟她的志工生涯。
對佐藤來說,成為義工後,她不僅感覺到,在一次次修補的互動中,高濃度的愛,也看到向來拘謹自持的日本人,對前來協助的外國人,變得比較能夠敞開心胸。
「這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她說。
佐藤觀察到,日本是一個相對保守、傳統的社會,以前面對外人,總是以一扇扇關起的門回應。
但在震後,許多義工進來協助、救援,也分享、關懷。她發現,許多日本人漸漸打開心房。
山口悅子則坦承,要讓美國的木工來幫忙修補日式、黑頂白牆的屋子,她有點緊張。但漸漸地,木工的專業、還有熱心,讓她開始接納並感恩。
過去,她是從別人的手上,買來這間房子,感覺好像是「別人的房子」。現在,她跟著一起修補房子,似乎可以看見,這裡是廚房、那裡是客廳的慢慢成形。「這真的是我的房子,」她開心地說。
佐藤說,有一對夫妻,一開始也對國外的義工有所保留。一次在修補房子時,發現地震掉下來的石頭砸壞了神壇。這對夫妻非常悲傷,以為神離開了自己。
後來,善普施的義工告訴他們,「其實,神一直都在心中。」鼓舞了他們。
現在,房子已經修補好,但每天中午,他們還是會準備濃湯、蔬菜給附近工作的義工,然後一起吃中飯、一起唱首歌。企業裡的林書豪
自助、利他的快樂,在這個惡水侵襲的地區,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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